第175章
壬戌年腊月十三,南疆飘起鹅毛大雪。新冬深雪中,第一朵殷红梅花悄然开放。
天色入暮时,南疆某镇一隅,一户普通人家传来孩童呱呱落地清脆的啼哭。
是个娇弱的女孩,但孩子父母仍是欢欣满足。
伴随着新生儿的啼音以及天空中飘荡的大雪,一抹白色人影如仙如魅般降临在农户家窗外。
不是踏在实地或建筑上,而是足尖虚虚地踏在窗外一株红梅的梢头,寒风飘雪的天,她只着了一身雪白衫裙,足下甚至没有穿鞋,光裸着脚踝,却毫不觉得冷,墨色长发披散至腰间,浑身没有太多饰物,只有额上一枚殷红珊瑚佩,如红色水滴般镶嵌在眉眼间,衬得容颜清冷高洁。
她似乎在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,甚至,已在窗外等候了良久。
屋里人发现来人最初是惊吓,在看清女子的长相打扮后,除了床上不能动弹的产妇,其余人齐齐冲入屋外,对着来人伏地叩头行大礼“圣主圣主降临”
这般打扮与神韵,唯有南疆圣主。
圣主是整个南疆的神祗与帝王,见过的人莫不激动敬仰,而眼前神祗也真如神祗般,高华不可攀,她虚虚地停在半空中,眼望天空,用手指掐算一番后,自语“果然是神诞之时。”
旋即望向农户“你的孩子诞生于神诞之时,我已掐算过她的命数,她将是我南疆下一任二十一代圣主,你可愿我带她回朝”
南疆圣主的传承,从来是按神诞日选择,传说每隔十余年便会有一个神诞日,每一任的圣主便是由神诞日中得来,现任圣主便会在神诞日挑选下一任接班人,这个日子颇为神秘,除了历代圣主,谁也不得而知。
同时,这亦是南疆宗派最为重要的继承,南疆全国子民最重要的信仰传承。
南疆人又将这种情况称为“天选之子”或“神之后裔”。他们相信每一任圣主的诞生都是上天的旨意,只有天神后裔,才有绝顶的天赋与力量修炼神术,守护南疆。
听闻自己的孩子竟是神之后裔,农户们惊得半天没有回话,最后当家的汉子战战兢兢磕头,“愿愿意。”
天选之子是整个南疆未来的希望,没有人能违背神的旨意。
众人战战兢兢将孩子送上来,孩子裹在包被里,小而粉嘟嘟的一团。
风雪越发肆意,几朵纯白雪花落到孩子身上,风一吹,雪花又走了,落到枝头红梅上,深雪中红梅殷红傲人,白衣女子抱着孩子,看着雪中落梅,道“雪为白,梅为殷,你就叫白殷吧。”
“愿你这一生,如雪般纯粹高华,如殷梅傲然不屈。”
新一任天选之子降临的事很快传遍整个南疆国度,不论王庭或乡野,皆在为新一任圣主的来临欢欣鼓舞。
而还处于年幼期的未来圣主,则被带回王庭,由接回神诞的现任圣主兰封亲自教养。
南疆向来是一代圣主亲自教导下一代圣主,作为王朝接班人,术法的巅峰传承者,每一任圣主都是从婴孩起开始培养,无论是灵术造诣或治国之能,灵术造诣上,南疆许多无上秘术不能外传,唯有历代圣主可知,只能代代间紧密相传,为了打下坚实的基础,还需从小使用某些对灵力有助的药物;至于治国,除开修习异术外,孩子还需通晓文墨学术,为日后通晓时政,培养高度的政治能力打下基础。
文韬武略,是一个帝王该有的基本素养。
培养一个合格的君主本就是难事,更何况除文韬武略,还会顶级灵术的君王。
是以南疆要培养一个杰出的圣主,几乎举满朝之力。
每一任圣主的年幼,都是在高高的白雁塔上度过。
白雁塔是南疆最高建筑,古人心中,越高之地越能与神明通灵,是以它也是历代圣主专用之地,在高而无人打扰的塔上,每一代圣主在这里修行、学习、增长、提升。
这一次被带回来的天选之子亦是如此,甚至,兰封对她的要求更严厉,从她婴孩时期有记忆开始,生活与教育就在塔上,令人惊喜的是,这个神选之子果真如众人所期待一般,哪怕是婴幼儿期,就早早展现了她的不同寻常。
她说话比寻常孩子早,认辨及各项反应能力都比同龄孩子快出一截,记忆力感知力都超群,是以对她的教学启蒙都比历代的圣主更早一年。
历代圣主是从三岁开始,而白殷是两岁不到。
兰封也更加用心,每日雷打不动来几个时辰,在密室里亲自教导未来继承人灵术或者文墨,教导完后就要由孩子自身参透没错,即便是孩子,也得从小自我锻炼,不断提高悟性,为日后冲击天赋巅峰做准备。每天也都会布置课业任务,若没有完成,会有处罚,丝毫不顾她只是个几岁幼儿。
而除了兰封,塔上就只剩几个侍候的仆从,所以塔上几乎没什么人烟,空荡冷清,幼小的白殷大部分时间都在密室里独自呆着,陪伴她的只有成堆的书籍、术器、秘宗。
只有极少数时间,她能休息片刻,尚小的身子站在塔最高层,看向外面的世界,但也只是看一会,她就得回自己的密室继续修行。
这几乎是种苦行僧的模式,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。
对一个孩子来说,很残酷。
但帝王的成长过程,本身就是残酷的。
五岁那年,年幼的白殷也曾展露过孩子的心性,她爆发过一次,她丢了手中密卷,像普通孩子一样哭泣,拒绝再练功,并质问前来教导的兰封,自己为什么要每一日都要过这种枯燥的生活,为什么不能像普通孩子一样欢笑玩乐,随心所欲
那些极少的、站在塔上往下俯瞰的瞬间,她看到塔下的疆域、百姓、街道、形形色色的生活气息,就连最普通人家的孩子们,也能自在的奔来跑去,欢乐打闹。
为什么她不可以
兰封什么也没说,只牵着她的手,带她下了塔。
小白殷是下过塔的,在某些节日,或者被允许的时刻,她下塔在王庭行走,接受民众的朝拜。但这一次,她们去的却不是王庭,而是城都。
南疆的城都是整个南疆国度最繁盛之地,她们穿过大街小巷,看着繁茂的商贩、人流、市井人家,一切都是安定祥和的模样。
然而,繁盛中亦有缺陷,富足城里亦有流浪的乞儿,热闹市集有跪着身体卖身葬父的幼童,医馆门口有得了病没有诊金而生生等死的病人。走出城后,逐渐展露的大片农田中也仍然有许多穷苦人家,农田中风吹雨洒辛苦劳作,仍未必能吃得饱穿的暖
兰封指着这些人问“看了刚刚一切,你有什么感受吗”
年幼的白殷想了想,“世上有富人也有穷人。”
“觉得穷人可怜吗”
还只到兰封大腿高的小姑娘联想方才一切,点头,“可怜。”
吃不饱,穿不暖,甚至居无定所,家庭破碎,生命在死亡里打滚,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怜呢她的日子虽然枯燥,但好歹有吃有穿,还有人伺候,也从无性命之忧。
兰封道“白殷,我们的南疆看着还不错,但仍有众多需要我们扶助的百姓。”
“你看到那些吃饱穿足的富人百姓,是以前历代圣主治理国家的功绩,而这些穷人,是她们未完成的工作,我们后辈的职责,就是继续她们的脚步完成”
“白殷,不要怪师尊对你严厉,我们是圣主,是国度的王,这不是一份荣耀,而是一份责任,我们享受国家最多的供奉,就要尽最大的义务,我们生来就是为了国家与子民,师尊要你学习,就是为了日后更好的治理国家,帮助百姓,守护国土,如果有一天,每个百姓都能吃饱喝足,不流离居所,能家庭幸福安居乐业,就是我们最大的成就。”
“听懂了吗”
五岁的白殷没有答话,但此后的岁月,她没有再抱怨过,更收住了眼泪,终其一生,再没有像寻常人般哭泣软弱。
习文,修术,她比以前更刻苦。
那一句,生来就为了国家与百姓,与历代所有的圣主一样,被刻入了血脉里。
随着年岁增长,小姑娘逐渐长高变大,也越发聪慧多思,各项天赋愈发锋芒毕露。
她生来就是奇才,灵术及头脑智商皆是拔尖,过目不忘,感知力领悟力惊人,哪怕不修术,也会在成为某业内的顶尖人物,但她偏偏被选为了圣主,由着国度最顶尖的人物教导,兰封几乎是倾囊相授,又有最好的资源供奉,她的修为越来越高,不到十岁她的灵术便可以超越朝中三四十岁的高级术师,十二岁,媲美资深十长老,咒术、灵术、卜术、幻术,南疆顶级四大术她成为历来圣主中唯一全修的,甚至有人断定以她的天资,假以时日,定会成为南疆圣主中最拔尖的人物。
十四岁那年,朝中发生了一件大事,圣主兰封因病仙逝,兰封圣主亦是南疆不多出的杰出领袖,一生建功立业,为南疆鞠躬尽瘁,死前放心不下的,除了终身守护的南疆国,还有未长大成人的徒弟白殷。
这些年她虽对她严厉训导,但另一方面又何尝不是爱护有加,亲如母女。
南疆是她的心血,白殷又何尝不是。
看着师父担忧不舍的眼神,半跪在床榻前的少女坚定道“师尊放心,我会好好的,也会好好替你、替历代所有圣主前辈,看护我们的南疆。”
兰封至此逝去,刚满十四岁的白殷正式登位,成为南疆国第二十一代圣主。
白衣白裙,额戴红佩,端坐在王位上,身着圣主传统
服饰的少女,早已褪去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与青涩,取而代之的,是帝王的端重与威严。
曾有人担心圣主继位太早,无法统领国家,但很快猜测被击碎。
十四岁的白殷哪怕年幼,却已具备了一个统治者该有的素养,灵术拔尖,且仍在飞速突破,治国理政,头脑聪慧灵敏,作风沉稳大气,虽然年幼,但行事有条不紊。
另外,即便上一任兰封去了,但她的主教风河还在,按南疆王俗,一代圣主配一代主
教,圣主死,主教虽不至于殉葬般丧失人性的手段,但大多会归隐,待百年后与圣主一起合葬。而新的朝代则由新圣主与圣主相对的新一任主教继续传承。
但白殷继位时还年少,兰封放心不下,同时因为风和一直没有寻到出色的继承人,是以托风和续辅佐白殷,待有了合适主教继承人,再退位让贤。
在风和忠心耿耿的辅佐下,白殷虽然年少,但成长极快,国事政事越发通晓,且她的政治才能也随着登基展现出来。她性子看似清冷高洁,但骨子里自律克己,对百姓有着天生的怜悯与慈悲,爱民护民,重视农业发展,鼓励生产,轻徭薄赋。且大胆提拔选用人才,礼贤下士,善于纳谏,制定出许多促进经济的国策。
另一方面,她建立国学,鼓励各阶级国民受教育,储存培养更多人才栋梁,这些都为国家的发展了源源不断的助力。
一时间,南疆在她以及各位贤臣辅佐治理下井井有条,欣欣向荣。
而这还不够,新晋圣主甚至走出王庭的庙堂之上,深入民间,微服私访。
自她打算开立国学后,不仅吸收了王庭内不少人才加以培养,在民间,她也希望能找到更多有天赋有才能的人,毕竟人才济济才是民之福兴,国之昌隆。
这一路,倒是选了不少人,有侠肝义胆一心为国的侠士,有出身普通人家却有抱负的子弟,还有贫农寒农里资质尚可的孩子。
又一日,大雪纷飞,她们来到了南疆某小镇,街头,一个衣衫褴褛的孩童在风雪里发抖。
一个馒头丢过来,是镇上富商在施舍米粮吃食,孩童伸手去接,却见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,一只白皙的手捡起雪地里的馒头。
那只手将馒头上的脏污拍去,重新递到他眼前,孩子抬头,见到一张微蒙着面纱的脸,面纱遮着鼻翼以下,他只看得到一双澄澈的眼。
女子看起来年纪刚至妙龄,却没有同龄人的活泼与稚嫩,只有一种久居上位者的镇定与淡然,她打量了他一番后问“小家伙,你愿不愿意跟我走”
“跟我回王庭,成为我们南疆的战士,保护人民与国家。”
女子摘下面纱,露出她全部的面容,孩子险些跪倒在地,“圣圣主”
竟然是南疆最尊贵的圣主,孩子啜诺道“我愿意”
来人正是深入民间的白殷,她颔首,再问他“小家伙,还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“我”八岁的孩子抬头仰望着她,语塞。
哪有什么名字,从他记事起就是流浪街头的乞儿,不知父母是谁,不知家在何方,食不果腹,衣不蔽体,与狗争食,窝睡在屋角坟堆,旁人叫他都是“小乞丐臭要饭的”哪里有什么名字。
女子看穿了他的心思,抬头望天,此时雪霁天晴,一轮明日挂于苍穹,光明温暖。
然后她说“以后你就叫阿昭吧,朗朗乾坤,白日昭昭,希望我们南疆能像这天上的明日一样,光明坦荡。”
受兰封影响,后来白殷对每一个收留在身边的人取名,皆寄寓了美好的愿景以及对家国天下的祝福。
这大概是每一任圣主骨子里对国家人民的爱恋。
取名做阿昭的孩子被带回了王庭,分到了青卫营,那是国学司里专门培养年轻一代的训练营。
人是白殷亲自领进去的,从街头一个生死无着落的乞儿到国家最好的国学司,从此衣食无忧,甚至还有着远大的前程,小家伙激动下再度朝圣主跪拜,对方却扶住他,并未让他跪下。
她淡淡道“阿昭,你无需自卑,你来这便是具备了资格,你很有天赋,我希望你好好努力,成为南疆出色的战士”
孩子啜诺着点头,不敢直视她的面容。
而她松了手,继续往前走,这硕大的青卫营练武场,作为全南疆的信仰,有太多勇士想见她一面。
自此,阿昭便留在了青卫营。
能来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拼,有的是感激圣主与王庭收容,有的是想为自己拼一个前程,有的是心存抱负日后要为家国出力这些,阿昭都想。
最主要的,他不想让带他来的人失望。
虽然他现在还小,但她亲口说了,他是有天赋的人,他想试试,自己这卑微的命运,是不是真有值得人看重的闪光点。
青卫营每四年会有一次大考核,脱颖而出者会不断晋级,完成从新手训练者到合格战士的转身。
四年后,进营时还是孩童的阿昭已经成为一个少年,在训
练营的练武场上,拿着剑,辗转于各个对手之间,拿到考核第一。
这说明他不仅能够成为一个合格战士,能从近千人里考核第一,甚至击败许多大他年岁对手的成绩,更能说明,他的确具有常人不及的出众天赋,假以时日,他必能成为大才。
而此时的圣主,坐在高高的台阶上,她的神色依旧淡然,但在看到他拿了第一后,唇畔微微牵起,露出一个淡淡的笑。
这是他第一次看她笑。
她说“下一次是一场大考,我会亲自试炼你们,拿到第一的,将会成为我新一任的左卫与右卫。”
圣主的左卫右卫是圣主最贴身的保卫力量,历来也由圣主自己选择。
又一个四年,这一年选拔左右卫的大考,阿昭真正站到了她的身后,彻底褪去了孩童的稚嫩,成了高挑健硕的少年,左卫笔挺的铠甲在他身上流转着金属光芒,还有他意气风发的脸,与他相对的右卫,是一个叫鸿雁的女孩,这次考核与他并列第一,据说,她的名字,也是圣主取的。
考核结束后,一贯淡然的圣主突然道“你们两除了左右卫的官职外,还想要什么奖励吗”
鸿雁与阿昭一样,均是出身贫寒但勤奋上进且天赋卓绝的年轻人,也因为出身不好,所以两人格外拼,才能以十几岁的年龄登到左右卫的职位。不过鸿雁的性格远比阿昭活泼,她原本是牧马家庭出身,有种农牧女子的豪爽与耿直,她瞅着圣主一笑“真要奖励的话我想摸摸圣主的手”
这要求可谓好笑又大胆,别说触摸,在信奉神的南疆,圣主是神在凡间的代表者,没有圣主的命令,他们这些凡人与她的距离,不得靠近三步以内,否则是冒犯与亵渎。
可话说回来,全南疆上下,又有谁不想得到圣主的触碰呢。
圣主是神的存在,据说新生的孩儿,只要圣主摸一摸额头,便能终身远离灾祸,不病不痛。